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钱文忠:没有"娱乐气"的王平先生
2016-01-20 113169

   就在刚过去不久的癸巳年春节前没几天,我多年的好友,上海消防文工团演员计翼彪来了电话,说他的师父,辽宁消防文工团的相声演员王平先生正好来了上海,他一直收看我在中央电视台“百家讲坛”栏目的讲课,有意和我见一面。说实在话,我孤陋寡闻,平时基本不开电视,相声也看得极少,自然也就不太知道王平是谁。不过,已经是年前,事情少了下来,我和翼彪虽然同在一城,却也很长时间没有见面了,能借此机会聚聚,当然是我很愿意的。于是,我们就约好了见面时间。 王平先生就这样和翼彪一起,到了我的书房。英俊儒雅、身板笔直的王平先生一出现在我的面前,我就感觉很熟悉。我一定看过他的相声节目,却一下子对不上号。“吃了一个鸡蛋,觉得不错,又何必在意下这个蛋的母鸡呢?”(大意),是钱钟书先生流传颇广的戏语,我倒是有点当真的。所以,我欣赏一个节目,往往不留意表演者是谁。这就让我内心感觉很惭愧,有些尴尬了。好在坐定之后,我们之间的谈话和相声之类没有丝毫关系,径直奔着佛教,特别是藏传佛教而去了。有些学术问题是非常专业的,而王平先生也有很深的了解和独到的见解。我送了几本小书给王平先生,有几种是很冷僻的,他竟然也读过。我很惊讶,也很感佩。在谈话过程中,从王平先生身上感受不到哪怕是一丁点的“文艺气”,更别说“娱乐气”了。他语调舒缓,用词讲究,恪守传统。除了一见面的熟悉感,我很快就觉得亲切了。这在我是很不多见的。我相信,这就是无法言说的“缘”了。我想,王平先生一定也是相信“缘”的吧。 很快到了晚饭时间,我想请王平先生和翼彪一起用餐。王平先生很礼貌地推辞道:“我刚从大连飞来上海,马上还要赶到苏州拍戏,车子就等在下面。时间恐怕来不及了,等下次吧。”翼彪在一旁解释说:“我在苏州拍一部公安题材的电视剧,我是反一号。师父特意赶来,也在其中出演。”我知道,曲艺界,尤其是相声界古风犹存,是很看重师徒关系的。春节就在眼前,像王平先生这样的名演员,正是最忙的时候。这样千里奔波,尽管是演员的本份,总还有一些为翼彪“掠场”的意思吧?悠悠师道,岂是今天多见的么?我对王平先生更是增添了一份由衷的敬重。 送到门口,王平先生执意让我止步:“我急匆匆过来,从大连给你带了些干海鲜,略表心意。”我一看,门边地上放着一个随机托运来的纸箱,长宽高竟各超过了半米!这份心意又哪里是价格可以衡量的呢?我连一个谢字也说不出口。 王平先生赶赴苏州拍戏了。我联系翼彪,表示一定要请王平先生吃餐饭,一来聊表谢意,二来更希望借此和他深交请益。翼彪是苏州评弹学校科班出身,讲究尊师重道,很快就安排好了黄浦江边上的江景房。我当时没有想到,今天才明白,这就给王平先生陡添了麻烦:他在繁忙劳累的拍戏空隙里,又专程从苏州折返上海,来赴这次约。如今想想很是心酸了,可很快到了晚饭时间,我想请王平先生和翼彪一起用餐。王平先生很礼貌地推辞道:“我刚从大连飞来上海,马上还要赶到苏州拍戏,车子就等在下面。时间恐怕来不及了,等下次吧。”翼彪在一旁解释说:“我在苏州拍一部公安题材的电视剧,我是反一号。师父特意赶来,也在其中出演。”我知道,曲艺界,尤其是相声界古风犹存,是很看重师徒关系的。春节就在眼前,像王平先生这样的名演员,正是最忙的时候。这样千里奔波,尽管是演员的本份,总还有一些为翼彪“掠场”的意思吧?悠悠师道,岂是今天多见的么?我对王平先生更是增添了一份由衷的敬重。

 

      送到门口,王平先生执意让我止步:“我急匆匆过来,从大连给你带了些干海鲜,略表心意。”我一看,门边地上放着一个随机托运来的纸箱,长宽高竟各超过了半米!这份心意又哪里是价格可以衡量的呢?我连一个谢字也说不出口。王平先生赶赴苏州拍戏了。我联系翼彪,表示一定要请王平先生吃餐饭,一来聊表谢意,二来更希望借此和他深交请益。翼彪是苏州评弹学校科班出身,讲究尊师重道,很快就安排好了黄浦江边上的江景房。我当时没有想到,今天才明白,这就给王平先生陡添了麻烦:他在繁忙劳累的拍戏空隙里,又专程从苏州折返上海,来赴这次约。如今想想很是心酸了,可是,要是知道这是我和王平先生仅有的三次见面,我一定更会这样安排的。

 

      我戒酒了,这一次破例了,我们都喝了不少,些微有些醉意。微醺之际,是最能破除生分的。这是真正的“剧谈”了。我这才知道,王平先生是满族世家,隶镶红旗,老姓是金朝国姓完颜。满族世家的汉文化素养,对传统规矩的讲究,是足以令汉族汗颜的。我学过一些老满文满语,早已忘记殆尽了,借酒壮胆,居然和王平先生说起满语来了。王平先生是相声名家,说起汉语来当然字正腔圆,我这个地地道道的汉族人不敢望其项背;他说起满语来,发音更是极其考究。我提到新疆察布察尔锡伯族自治县保存的老满语,王平先生竟然对盛清时期锡伯族万里戍边、从东北迁往新疆的史事了如指掌。老实说,历史学界对这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,熟知的人也不太多。王平先生腹笥之丰美,更让我赞叹不已。总也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,儒雅矜持的王平先生渐渐地露出了金刚怒目的一面。他对当下娱乐界的“三俗”大加鞭笞,真可谓痛快淋漓。我们又找到了一个共同点。酒樽近干,我抽起烟斗来了。孰料,我们之间又一个共同点浮现了出来:王平先生居然也是一个斗客,而且还喜欢拉尔森烟丝!已是微醺,和我一样满脸通红的王平先生眯着眼睛说:“北京有些斗客可真是有点走火入魔,每抽完一斗烟,还要用细砂纸细细打磨呢。”他还一边认真做着打磨的动作,惟妙惟肖。就在这一刻,我清醒地看到了出众的模仿天才,举桌大笑。我认同的却是王平先生透过烟斗流露出来的生活态度:不装不饰,自然天成。我在内心深处,更加坚信王平先生是难得的同道之人了。

 

       这两次都是王平先生“来”,按照古礼,我必须“去”回拜一次。大年初四,还是和翼彪相约,我专程赶去苏州,和在那里拍戏的王平先生相聚。我翻箱倒柜,找出了很多年前翻译的一本关于佛教密宗的书,还挑选了一把经典款式的烟斗。那是当今中国手工烟斗名家雷州陈灿聪先生为我特制,供我赠送至好亲朋的,斗柄上都有“文忠谨赠”四个篆字,我想,这是不错的订交纪念品。此外,我还揣摩王平先生的口味,准备了三种不太好找的烟丝:拉尔森签名版、大卫杜夫绿色调配、美国剧场蛙陈年版。

 

      是,要是知道这是我和王平先生仅有的三次见面,我一定更会这样安排的。 我戒酒了,这一次破例了,我们都喝了不少,些微有些醉意。微醺之际,是最能破除生分的。这是真正的“剧谈”了。我这才知道,王平先生是满族世家,隶镶红旗,老姓是金朝国姓完颜。满族世家的汉文化素养,对传统规矩的讲究,是足以令汉族汗颜的。我学过一些老满文满语,早已忘记殆尽了,借酒壮胆,居然和王平先生说起满语来了。王平先生是相声名家,说起汉语来当然字正腔圆,我这个地地道道的汉族人不敢望其项背;他说起满语来,发音更是极其考究。我提到新疆察布察尔锡伯族自治县保存的老满语,王平先生竟然对盛清时期锡伯族万里戍边、从东北迁往新疆的史事了如指掌。老实说,历史学界对这段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,熟知的人也不太多。王平先生腹笥之丰美,更让我赞叹不已。 总也是喝了不少酒的缘故,儒雅矜持的王平先生渐渐地露出了金刚怒目的一面。他对当下娱乐界的“三俗”大加鞭笞,真可谓痛快淋漓。我们又找到了一个共同点。酒樽近干,我抽起烟斗来了。孰料,我们之间又一个共同点浮现了出来:王平先生居然也是一个斗客,而且还喜欢拉尔森烟丝!已是微醺,和我一样满脸通红的王平先生眯着眼睛说:“北京有些斗客可真是有点走火入魔,每抽完一斗烟,还要用细砂纸细细打磨呢。”他还一边认真做着打磨的动作,惟妙惟肖。就在这一刻,我清醒地看到了出众的模仿天才,举桌大笑。我认同的却是王平先生透过烟斗流露出来的生活态度:不装不饰,自然天成。我在内心深处,更加坚信王平先生是难得的同道之人了。 这两次都是王平先生“来”,按照古礼,我必须“去”回拜一次。大年初四,还是和翼彪相约,我专程赶去苏州,和在那里拍戏的王平先生相聚。我翻箱倒柜,找出了很多年前翻译的一本关于佛教密宗的书,还挑选了一把经典款式的烟斗。那是当今中国手工烟斗名家雷州陈灿聪先生为我特制,供我赠送至好亲朋的,斗柄上都有“文忠谨赠”四个篆字,我想,这是不错的订交纪念品。此外,我还揣摩王平先生的口味,准备了三种不太好找的烟丝:拉尔森签名版、大卫杜夫绿色调配、美国剧场蛙陈年版。 春节期间的苏州山塘街人流如潮,本来翼彪安排先在茶楼喝茶。我则心心念念想尽快和王平先生见面拜年,于是简简单单扒拉了一碗面,赶紧驱车到木渎接上王平先生,直奔湖光山色景色秀雅的东山宾馆。那天有很多朋友在,热闹欢畅,但是,也就不能和王平先生畅聊了。这一幕犹在目前,王平先生接过雷州陈的烟斗,“严肃”地说:“喔唷,这斗可是不敢抽啦!”我的苍白文字无力描摹的表演天才,再次拂满了一屋的欢笑,真是喜庆。 我们相约一定要多多相聚,都为自己在茫茫人海找到了同道同好而庆幸欢喜。王平先生年长我四岁而已,保持了军人的身体状态,绝无不寿之相。来日方长,他日可期。我们还能怎么想呢? 春节在忙碌中即将过去,我正打算到了正月十五年节结束春节期间的苏州山塘街人流如潮,本来翼彪安排先在茶楼喝茶。我则心心念念想尽快和王平先生见面拜年,于是简简单单扒拉了一碗面,赶紧驱车到木渎接上王平先生,直奔湖光山色景色秀雅的东山宾馆。那天有很多朋友在,热闹欢畅,但是,也就不能和王平先生畅聊了。这一幕犹在目前,王平先生接过雷州陈的烟斗,“严肃”地说:“喔唷,这斗可是不敢抽啦!”我的苍白文字无力描摹的表演天才,再次拂满了一屋的欢笑,真是喜庆。我们相约一定要多多相聚,都为自己在茫茫人海找到了同道同好而庆幸欢喜。王平先生年长我四岁而已,保持了军人的身体状态,绝无不寿之相。来日方长,他日可期。我们还能怎么想呢?

 

      春节在忙碌中即将过去,我正打算到了正月十五年节结束之时与王平先生通话。二十二日深夜,我打开电脑,赫然一行标题“著名相声演员王平因心脏病突发去世”,几乎把我击倒了。这怎么可能?!哪家无良媒体开这种玩笑?!网络竟然荒唐到这种地步?!这是我的第一反应。但是,一种莫名的不祥之感迫令我拨通了翼彪的电话。一听到远在平顶山的翼彪的声音,我就知道,最不可能的事情真地发生了。我木然,脑海里只盘旋着“世事无常,生死难言,聚散渺茫”这几句话。我默默地点燃烟斗,顺手填入的正是王平先生喜爱的拉尔森烟丝,就这样呆坐半宿。第二天夜里,我收拾不住心情,实在无法工作,只能把王平先生的网络视频看了一遍。我从来没有看过那么多,而且竟是在王平先生猝然离世之后。可惜,遗憾,我无法向他谈论我的观感了。整一天,拉尔森烟丝飘散出的不再是微甜,已是哀怨的苦涩了。

      近年,我送走了好几位朋友,其中甚至有比王平先生还年轻的。然而,王平先生是非常特别的,他是我相交时间最短的朋友,满打满算一周而已;原本,我们是期望,也都相信可以毕生深交的。二十六日,很多人,亲朋、友人、观众,会聚集到沈阳,为王平先生送行。我不能前去,只能委托已经到了沈阳的翼彪转达我的哀思。不过,在那一夜,我还会填上王平先生喜爱的烟丝,点燃烟斗,打开他生前的节目视频,就这样遥送他上路。我不会哭,因为王平先生的节目会让我会心地 笑。我用无言的欢笑表达无尽的哀思,那是由于我坚信,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也少不了王平先生带来的欢笑。我们就籍此相聚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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